那时候,这里是稻田。
那时候,那里也是稻田。
那时候,这里秋日傍晚时候的稻田,我没有来过。这个时候,有没有夕阳的影子,有没有秋风吹过,我并不知道。稻田中间踩上去有点松软的小路,小路旁只看得见水草看不见水的小水渠,在天色将暗的时候,我就会离开稻田的。
稻田是茂密而葱绿的,我知道。稻田里有白鹤起落,我知道。稻田里有各色敏捷的蜻蜓,我也知道。
蛙鸣当然是少不了的,天色暗了,更显它们声音的清晰和响亮。在县城边上,这声音是如此的亲切,如此的让人留恋。
那时候,那里秋日傍晚时候的稻田,我也很少去过。我经常去的时候是十二年前的十二年前。周末傍晚时分,我放牛回家,山风轻轻的吹过,牛群呼出的热气的味道,蛙鸣声热烈得响彻山谷,还有蚂蚱,干脆的、有节奏的、清越的声音,和青蛙较劲的样子。故乡的稻田是梯田,故乡的路是沙路,这个时候,还有溪水的声音。
那时候,今天,农历八月初一,父亲最后一次走过故乡的稻田。
他一定去田里看过,到了这个季节,田里的水不能再多了。他也一定蹲在田边,掐了一掐水稻的成熟情况,满意的笑了一声,装了一袋旱烟,坐在田头抽着。
袅袅的旱烟升起,他也一定看见了各色的敏捷的蜻蜓,也一定听到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声。他也一定想着,把这片地里的粳米和那片地里的糯米都拿一些,给自己在县城的儿子送去。
然后,他担了竹笼,把竹竿和扁担用胳膊夹在一起,就到山坡上打毛栗去了……
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的T恤衫,从稻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,轻轻地跨过故乡清澈的小溪……
那天,傍晚时候的稻田,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看到最后一眼,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那一声声不知所措的蛙鸣!
我朝着故乡的方向看去,影影倬倬的山,斜刺里横过去的白鹿原。
我不想抬头,我不想见到一个熟人。但秋虫的婉转的、凄楚的、滔滔不绝的倾诉,从草丛中,从灌木丛中,从荒草地里传来。
这里已经是县城广场旁的大道了。广场上,傍晚是日复一日的热闹。高大的、明亮的路灯的光倾泻下来。国槐的影子落在地上,竟然灰灰的、散散的,甚至都看不清每片叶子的轮廓,我抬起头,看到的居然是颓废、苟且和花白。是的,已经秋了,还有几片完整的叶子吗?
人行道外侧是一排白皮松,树的后面,是蓬拥的、澎湃的荒芜。那时候,这里是稻田。
前面放映着露天纳凉电影。有坐着凳子的、有趴在自行车上的、有靠在健身器材上的,还有坐在地上靠着树的,都是老年人,我一个接着一个仔细地看过去,又低下了头。不知谁在桥头那里露天卡拉OK,男声,婉转低回。
一个年轻的妈妈用婴儿车推着宝宝,宝宝一边咿呀一边比划着,他不会知道,这里曾经是稻田。
2017年农历8月初一